在拉薩縱橫交錯的街巷里,總藏著一些被時光眷顧的手藝人。他們蟄居在八廓古街巷子深處,用飛針走線延續(xù)古老民族對服飾文化的熱愛。他們經(jīng)營的小店,既無霓虹招牌,也不設玻璃櫥窗。與那些連接老城區(qū)繁華街道的品牌連鎖藏裝店相比,這些小店存在感不強,卻也頑強生存著。每天有無數(shù)人路過,但真正走進店門的,可能一直是同一批人。
在拉薩市鐵崩崗社區(qū)東孜蘇路,就有這樣一家小藏裝店。它不起眼,與同它相鄰的“藏裝一條街”——林廓南路一段相比,不僅街面冷清,店內(nèi)也沒有打扮靚麗、身材曼妙的服務員指引。只有一位面容姣好、不施粉黛,也不常穿藏裝的年輕女子忙里忙外,她正是這家店的“90后”女掌柜阿旺曲宗。
藏裝店的“90后”女掌柜
午后,時針走過15時,阿旺曲宗被幾位阿佳圍在中間,其中一位阿佳拿出手機讓她看幾款布料圖片。她接過手機,將圖片放大,肯定地說:“這布料早斷貨了?!卑⒓褌儾⒉粴怵H,仍你一言、我一語。
也許是店內(nèi)的爭論聲吸引了路人,有人在店門口停步,把頭探進來瞧一眼:在這家不大的藏裝門店里,幾個微胖的女人站著,空間頓顯局促。阿旺曲宗答應道:“我讓爸啦再去找找?!甭犓@么說,阿佳們離店,留下一句:“等你電話,或者微信里叫我。”
坐回椅子的她,長舒一口氣,雙手托著緋紅的臉,若有所思。喝過一口水,她拿起訂單收據(jù)一頁頁翻動,在微信里向幾家常進布料的店家求助。
阿旺曲宗不時看向店門口,當有客人進店時,她眼里掠過一絲不經(jīng)意的光。進來的客人,有啥也不問,只隨意摸摸模特身上藏裝,很快走人的;也有東摸西看后,在店里留更長時間的。只需幾分鐘,她便能知道,哪一位客人可能成為她的下一單;哪一位正在貨比三家;抑或只是一位過客。
她的微信列表里有一千多個微信好友,除了家人朋友,就是幾家布料批發(fā)店的老板和經(jīng)營藏裝店的生意伙伴,最多的還是她的老客戶。那些愛穿她家藏裝的老客戶,個個與她處得像老友,總是一次次光顧,并帶來更多親友。她也真心實意待她們,若一位客戶看上她家店內(nèi)的一款布料,但她覺得不合適,便會直抒胸臆。她說這樣才能安心。
她將自家藏裝受到客戶青睞的原因,一半歸功于自己為客人量體裁衣的功夫,她對此胸有成竹,因為她自己就是裁縫。“這是藏裝是否合身的至關重要一步。”她說。另一半則歸功于她的愛人,同她一樣的“90后”年輕裁縫強巴仁增的手藝。她說:“對裁縫而言,做一件藏裝最難的部分,就是從領口到胸部再到腋下,以及腰身部分。一件合身且不勒人的藏裝,對裁縫的手藝要求很高。強巴仁增做出來的藏裝不僅合身,還特別顯身材?!?/p>
少女時期離家闖蕩拉薩
1990年,阿旺曲宗出生在山南市貢嘎縣克西鄉(xiāng)的一戶普通農(nóng)家??宋?,素有西藏“氆氌之鄉(xiāng)”的美名,編織氆氌幾乎是家家戶戶自古承襲的一種生活方式。
阿旺曲宗的父母自然也掌握這門古老的技藝。作為家里四個子女中唯一的女孩,她除了要做洗羊毛、彈梳羊毛、捻線等編織氆氌前繁瑣的細活兒,還要把黃牛趕到村子附近有水草的地方,然后和村里的長輩去山上放羊。
童年時期的辛苦勞作,以及自小就體弱多病的身軀,將生活之苦深深烙印在她腦海里,也令家人對她的未來懷著苦澀的擔憂。
也許,這正促成了她的離開。
那一年,在四鄰都有些名聲的裁縫舅舅,要去拉薩討生活。一家人合計之后,將她托付給了舅舅。命運之手就此為這位少女繪制了一個與布料交織的精彩人生。
剛到拉薩時,她和舅舅在措美林社區(qū)找到一處與人合租的民房。一開始,舅舅接些零散活。她打下手,也學手藝。不久,舅舅的裁縫手藝在拉薩老城一帶有口皆碑,開始有固定的活兒找上門。生意好了之后,他們另找了一間房單租。
幾年間,靠著熱愛的裁縫活兒,舅舅不僅過上了穩(wěn)定規(guī)律的生活,也能夠為甥舅倆在拉薩的生活兜底。
生活變得有滋有味。阿旺曲宗的裁縫手藝日漸嫻熟,不僅為幾家大藏裝店縫制藏式襯衫,也承接做氆氌藏裝或流行的拉薩藏裝。
如今再回想起那段往事,她不由得感慨:“那真是一段愜意的日子?!?/p>
“除了美食,舅舅無欲無求。”舅舅從不刻意存錢,也不焦慮未來。而這些,多少影響了正在成長中的她之后對人生的態(tài)度。
那些年,不時回到克西探親的她,被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外的人看著,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門說親。這其中就有她如今的愛人強巴仁增的父親。強巴仁增家是鄰村雪鄉(xiāng)一戶家境殷實的人家,雙方父母早年就知根知底。因此,當強巴仁增的父親第3次來提親時,親事就此正式定下。
成婚那年,阿旺曲宗26歲,強巴仁增23歲。此時,她已經(jīng)在拉薩的藏裝裁縫行當里摸爬滾打十年有余。而強巴仁增作為家中獨子,自小跟著父親學裁縫手藝,一家三口在拉薩打拼也有些年頭。雖在東郊買下了一套公寓,但為了方便接活,仍舊租住在鐵崩崗社區(qū)一個居民院里。從此,兩個從同一片沃土出發(fā)、背負相似命運的年輕人成為彼此最堅實的后盾。
古巷里的裁縫一家
4月的拉薩,天氣陰晴難測。呼嘯的春風,總在暗夜里咆哮。凌晨1點半,住在倉姑寺后居民院里的次卓嘎被一陣疾風喚醒。她又聽到鄰居家腳踏縫紉機的輕微聲響,她自語:“天吶,我都睡了一覺了,小裁縫還在干活,真不容易!”翻了個身,縫紉機的“嗒嗒”和著“嗚嗚”的風聲,次卓嘎再次入睡。她早已習慣了左鄰右舍不時發(fā)出的各種聲響。在這個藏式居民院里,不僅生活著裁縫一家,還有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、菜販、一位每日靠手工卷燈芯討生活的獨居女人……十來戶人家,各自指著一份簡單的生計,起早貪黑只為生活。
第二天下午,次卓嘎途經(jīng)藏裝店進門小憩時,和阿旺曲宗聊起夜里的大風,又問:“沒到夏天呢,看起來生意不錯?”阿旺曲宗笑吟吟道:“接了一個團體活,加急的單。平時也忙到12點過,還要早起,總是睡不夠?!?/p>
自7年前某個傍晚,裁縫一家的生活節(jié)奏就開始異常忙碌。那天,阿旺曲宗和強巴仁增懷抱襁褓中的大兒子,像往常一樣沿八廓外街散步,路過東孜蘇路,與貼著“轉讓”的這家店不期而遇。
也許,早在那個傍晚之前,頗有生意頭腦的強巴仁增就曾動過開藏裝店的念頭。但直到那天,已在拉薩藏裝業(yè)深耕多年的裁縫一家,終于下定了決心。
從此,生活像被按下循環(huán)鍵。強巴仁增總是一大早就趴在縫紉機上裁衣縫剪,一天要做十余套藏裝,才能讓自家店鋪正常運轉。阿旺曲宗每晚關店回家后,要把當天做好的藏裝一件件熨燙掛好。每當此時,她總會不由得心疼道:“這一天天的,我愛人太辛苦了?!?/p>
二人的父母也為這個小家付出了很多。年過花甲的老裁縫兩口子每日幫忙做些簡單的餐飯、負責接送3個孫輩上下學。阿旺曲宗的爸爸身體要更硬朗些,為藏裝店的布料或綢緞再多操一份心。好在,每天店里總能開出幾單,有時還能接到團體單。到雪頓節(jié)等節(jié)日前夕,訂單一多,連吃飯時間都要擠一擠才行。
世間百態(tài),人心千狀。她說做生意不容易。她家這些年能正常運轉,不僅靠手藝,也靠誠信經(jīng)營。只要客戶不滿,她都想盡辦法全力修改,直到客戶滿意為止。
這些年因為太忙,一家子難有機會去外面玩兒。今年清明節(jié),孩子們有假期,強巴仁增提議閉店一天,全家一起外出踏青。起初,阿旺曲宗特別心動,晚上關店回家便備好了第二天外出要帶的食物。但思來想去,她最終沒有同去?!叭ネ鎯荷弦惶?,第二天我可能就不能早起,甚至不能來開店,那怎么行呢!”說話間她面露苦笑。
5月,高原的冬天仍在徘徊,春天卻扎下根來,帶走了人們的憂傷和不如意。新的太陽正冉冉升起。
這天一早,年輕的強巴仁增難得出現(xiàn)在藏裝店,一進門就對歪著頭看收據(jù)的妻子揶揄道:“阿瑪準,這姑娘怎么還像剛從村里出來的,這么土!”說完他開懷大笑。她也不生氣,回懟:“我13歲就來拉薩闖蕩了!”強巴仁增忙道“啦嗦”,說:“那‘闖蕩者’,早上孩子們上學前說,想吃你做的干鍋土豆牛肉?!?/p>
“好??!把食材備好就行,我晚上回家就做?!卑⑼诘难劢茄_笑意,她愛下廚,她說那是生活饋贈給她的技藝,而她能以此回饋給家人最直接的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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